劉曼請了一上午的假。

韓丞樾說：“你請假沒關系嗎？”

“最後一周，沒有考試，老師也不講課了，都是自修，自己梳理覆習，請一個上午也沒什麽大不了的。再說，我成年了，自己能做決定。”成人禮後，劉曼一直把這句話掛在嘴邊。

“但我們為什麽要這麽早去？”

天空烏雲密布，只有東方漏了些許微亮，首班車上，除了司機和他倆，別無他人。

韓丞樾沈默片刻，開口道：“這樣，你一會兒可以早一點回去。”

到了墓園，下起了雨，一開始還不大，爬上小山坡時，變得滂沱又野蠻，撐傘也難免被狂風裹挾的水汽打濕一身，韓丞樾感覺自己的腳一邊走一邊擠襪子的水，就這麽來到王禎和劉子平的墳前。

這次，沒有白菊。

韓丞樾在空無一物的墓碑前，放上白菊。

劉曼看著碑身上的陰文，“我前幾年活得很混，都沒臉來見你們……”

韓丞樾走遠了幾步，劉曼的輕輕呢喃逐漸淹沒在喧囂的雨聲中。

四處都是茫茫水霧，能見度很低，韓丞樾佇立良久，看到了自己在等的身影。

那人在暴雨中艱難地往上走，拿低的傘忽然被大風吹翻——露出熟悉的眉眼。

韓丞樾一楞，他直直地望著林驍，在對方的臉上看到了相同的震驚。他迅速收回剛踏上上一級石階的腿。

韓丞樾看出他的意圖，也顧不上撐傘了，慌慌張張地連下幾級石階，險些滑倒，在林驍轉身時拉住他攥著一朵白菊的手，“為什麽要逃？”

林驍回頭，看見他沒打傘，連忙將自己的傘往他那邊偏。

“這三年，每年清明和今日，一直來給我媽和劉叔叔掃墓的人，是你，對不對？”韓丞樾問，語氣幾近肯定，他以為林驍沒皮沒臉、沒心沒肺，對王禎和劉子平的意外罹難不聞不問、不痛不癢，實則，內心一直被愧疚和後悔折磨、煎熬。

他的傘本就不大，兩個人擠一起，實在勉強，斜飛的雨水很快打濕了他的碎發、眼眶。

劉曼意外告白被拒後，似乎和林驍之間有些尷尬，回去的路上也沒怎麽說話。

她很快便要換乘另一班公交，下車時，韓丞樾叮囑道：“回去記得把濕了的衣服換了。”

劉曼嫌他啰嗦，“知道了，知道了。”

林驍說：“路上小心。”

劉曼比著OK的手勢，揮了揮手，走下車。

再往前，到石龍小區附近，林驍望了一眼提示牌，“我去公司，先走了。”

韓丞樾點頭，“嗯，再見。”

公交車進站停靠，林驍下了車，兩扇車門在他身後合攏關閉，車子重新啟動，他的背影轉眼消失不見。

韓丞樾百無聊賴地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行道樹，忽然想起自己可以去石龍小區的舊房子，拿幹毛巾擦一擦，或是電吹風吹一吹，濕漉漉的衣料貼在身上黏糊糊的，實在難受。

韓丞樾在下一站下車，往回走。

舊房子沒什麽生活氣息，韓丞樾有些意外。他看到衛生間裏掛著的洗臉毛巾，幹得皺巴巴的，顯然很久沒用了。他又去臥室看了一眼，床上是羽絨被，衣櫥中也只有一兩件加棉外套，明明現在已經入夏了。

林驍出差頻繁，所以也不常住這兒？

終期答辯結束，姚瑞連續幾天熬夜通宵，這會兒終於松了氣、卸了勁，他拍了拍韓丞樾的肩膀，“我們是解放了，兄弟你未來三年自求多福吧。”

韓丞樾也拍了一下他的肩膀，“彼此彼此，之後有空，我和錦華來西藏看你。”

趙錦華問：“你什麽時候走啊？”

姚瑞說：“七月底吧，雖然學校還在暑假，但教師有個培訓，還得考試。”

趙錦華想了想，“那個時候，我可能還沒報到。我們‘散夥飯’安排在哪一天好呢？”

當然是擇日不如撞日。

高考最後一天，高中理科班的群不知為何熱鬧起來，一開始，聊今年的語文作文多麽變態、數學大題多麽惡心，後來，班長問大家最近有空聚一聚嗎。

畢業四年，還沒組織過同學會，大家積極性很高，紛紛表示同意。

生活委員一口氣把餐廳、KTV預訂了，地址分享到群裏。

班群徹底沸騰了，七嘴八舌，聊什麽的都有。

韓丞樾沒去過那家餐廳，比較早便出發了，結果還挺好找的，韓丞樾到的時候，除了班長，來的人寥寥無幾。他挑了一個靠門的位置坐下，女生出門一般都會化妝，來的遲了坐門邊的位置不太方便，若被上菜的服務員濺到油水，紗織的長裙很難清洗。

五點了，人慢慢多了，服務員端來幾盤冷菜。

林驍還沒到，高二文理分科後，他們同班，還曾是前後桌，韓丞樾無端地回憶著，便聽桌上其他同學也聊到他——

在清暉做HR的女同學說：“我之前專業實習時碰到過林驍，後來他不知為何去了智銘，雖說碼農的工作不可能輕松，但在清暉，出差少，發展空間大，智銘成立沒多久，在全國沒有分公司，工作壓力可想而知。”

“技術部二組組長來我們人資部，還曾惋惜他沒有選擇留下來。”

林驍沒去清暉，並非沒被留用，而是他自己選擇了智銘？

為什麽呢？羅列出的條件對比，判若雲泥，不用多想，都知道應該選擇什麽。

靈光乍現，韓丞樾想到自己猶豫讀研還是工作時他尖銳的言辭，其實是激將，讓自己選擇了真正想要的，再在他舊房附近找了一份工作，借口方便上下班租了他的舊房，一筆又一筆“房租”打在他的賬上，還避開了他不願欠人人情的顧慮。

若不是他偶然去了趟舊房，發現屋內毫無生活氣息，若不是他在同學會上恰好聽到同班同學談論到他工作的事情，林驍還打算繼續瞞著？瞞多久？

把他當傻子一樣蒙在鼓裏，自己默默做盡善事，無謂背負惡名，可真行。

酒過三巡，林驍姍姍來遲，也沒什麽位置了，他在韓丞樾身邊的空位坐下，剛入座，大家便起哄，讓他自罰三杯。

林驍沒有推脫，爽氣地拿起高腳杯，沒幾下三杯烈酒入肚，韓丞樾看著感覺自己的胃也燒了起來，一直到KTV，還在翻攪，和雜亂無章的思緒一起。

好吵，好煩……韓丞樾去了一趟洗手間，再回到包間，準備和班長打個招呼離開時，林驍剛好開始唱副歌，仿佛穿越七年光陰，他唱道：“此刻當前，你有一雙清澈的雙眼，奔跑起來，像是一道春天的閃電，想看遍這世界，去最遙遠的遠方，感覺有雙翅膀，能飛越高山和海洋。”

敲冰戛玉，宛若天籟。

昏暗燈光裏、懶人沙發中垂眸凝視屏幕的青年，和明媚陽光下、操場看臺上低眉清唱的少年逐漸重合。

“此刻當前，你是一個樸素的少年，愛上一個人就不怕付出自己一生……”

韓丞樾心頭一跳，最初的悸動久違地翻卷上來，愈演愈烈，由朦朧變得明晰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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